敦煌莫高窟第444窟《说法图》局部
二、“青黛”之用
《大智度论》中有一段用“青黛”涂抹佛像的描述:“于一辟支佛塔,青黛涂壁,作辟支佛像,因而作愿,愿我恒得金色身相,又作迦叶佛塔中级。”此处“青黛”所指,是一种涂壁的颜料,并非前文所言的眉饰。作为涂壁颜料的“青黛”,具体成分是什么?
中国古代彩绘颜料主要有无机矿物颜料、植物颜料和动物颜料三大类。无机矿物颜料因较强的遮盖性和较稳定的物理、化学性质,可保持千年而不褪色,因此多为中古时期的壁画和彩塑所使用,遑论承载虔诚信仰的佛教艺术。从十六国到北周时期,敦煌壁画和彩塑的蓝色颜料主要成分是青金石,少量为石青;绿色颜料主要成分是氯铜矿,少量为石绿。古代“青”色所指包含蓝与绿,加之中国古代大面积壁画中的青色颜料一般是相似颜色的颜料混杂,鸠摩罗什译经时便选择了“青黛”一词,指用青金石、氯铜矿等制作的颜料。
自唐以降,“青黛”一词所指又有变化。唐代“药王”孙思邈的《千金要方》与医家王焘的《外台秘要》,皆有大量关于“青黛”的记载。更有明代李时珍《本草纲目》引宋人马志《开宝本草》:“青黛从波斯国来,今以太原并庐陵、南康等处,染淀瓮上沬紫碧色者用之,与青黛同功。时珍曰:‘波斯青黛亦是外国蓝靛花,既不可得,则中国靛花亦可用。或不得已,用青布浸汁代之,货者复以干淀充之,然有石灰入服饵药中,当详之’。”
显然,唐宋时期的“青黛”存在着真假之别。一种是由外国靛花制成,从西方传来的真“青黛”;另一种则是由本土靛花甚至青布制成的假“青黛”。彼时所指的“青黛”,成了一种可入药的青色植物颜料。有人认为,唐宋时期的“波斯青黛”很可能是由产自印度的靛蓝制成。印度是靛蓝染色最古老的中心,英语中靛蓝“indigo”一词起源于“Indic”,又源于“India”,即专指产自印度的漂亮蓝色染料。青金石等矿物珍贵难得,染发涂身的习俗传入印度,自然会因当地条件而发生变化。古印度便有涂眼的青色眼药“安缮那”(an~jana)。马志《开宝本草》中从波斯而来的外国靛花,很有可能便原产于印度,再由波斯转手输入中国。
本文所言的“青黛”,基本可以明确为域外而来的颜料,亦作女子画眉之用。毕竟,唐前尚有他物。如前揭《妆台记》中提到的“螺黛”,亦称“螺子黛”。《隋遗录》言:“由是殿角女争效为长蛾眉,司宫吏日给黛五解,号为蛾绿。螺子黛出波斯国,每颗直十金。后征赋不足,杂以铜黛给之。”有研究者指出,“螺子黛”主要原料是一种骨螺的分泌物,与“铜黛”皆是有别于“青黛”的眉黛。
三、“青黛”之变
青黛无需在黛砚上研磨,直接沾水即可描画。所以青黛经丝绸之路由西域入华,在隋唐时期的中国大受欢迎。尤其盛唐,翠眉成为白居易诗中所说的“时世妆”,青黛作为画眉之物在女性间极为风靡。
李白曾吟:“葡萄酒,金叵罗,吴姬十五细马驮。青黛画眉红锦靴,道字不正娇唱歌。玳瑁筵中怀里醉,芙蓉帐里奈君何?”杜甫有诗句:“越女红裙湿,燕姬翠黛愁。”岑参亦吟:“娇歌急管杂青丝,银烛金杯映翠眉。”“翠黛”“翠眉”便是用“青黛”所画。彼时唐人往往借青黛画眉与其他意象联咏,来表现女性的娟秀与妩媚。
中唐时期,青黛仍是画眉之选。孟棨《本事诗》所记唐德宗时河北士人所作《寄内诗》,有名句曰:“试留青黛着,回日画眉看。”不过,由于社会和审美的变化,青黛画眉在中唐之后逐渐衰落。白居易吟《上阳白发人》:“玄宗末岁初选入,入时十六今六十……小头鞋履窄衣裳,青黛点眉眉细长。外人不见见应笑,天宝末年时世妆。”女子在宫中度过四十年岁月,仍然用青黛将眉画得又细又长,然而这种妆容早已过时。白居易另一名诗《时世妆》更是展现了安史之乱后唐人审美的巨大变化:“时世妆,时世妆,出自城中传四方。时世流行无远近,腮不施朱面无粉。乌膏注唇唇似泥,双眉画作八字低。妍媸黑白失本态,妆成尽似含悲啼。”彼时的“时世妆”已是八字眉。除了八字眉,周昉《簪花仕女图》中的桂叶眉也是中唐眉妆的典型代表。
(唐)周昉《簪花仕女图》
晚唐陈陶曾吟:“旧样钗篦浅淡衣,元和梳洗青黛眉。”反映的是“旧时元和”景象,更说明“青黛眉”已是过去式。唐人徐凝《宫中曲》则言:“一日新妆抛旧样,六宫争画黑烟眉。”晚唐以来“黑烟眉”彻底取代了“青黛眉”成为“时世妆”,画眉的青黛再无用武之地。正如宋人赵彦卫所说:“前代妇人以黛画眉,故见于诗词,皆云‘眉黛远山’,今人不用黛而用墨。”
一般认为,中晚唐整个社会审美风尚发生的巨大转向,乃是由华丽转而淡雅,由外显转而含蓄,对外来文化的态度也由包容转而排斥。不过,“青黛”并未止步于此。如美国汉学家薛爱华在其名著《撒马尔罕的金桃——唐代舶来品研究》中所言:“到了九世纪初以后,‘青黛’就被诗人们用来作为一种特定的,指称远山的颜色的词了。”确切而言,“青黛”被用来指代深沉的青色。早年李白即有诗句“影落明湖青黛光”。岑参亦曾吟:“四时常作青黛色,可怜杜花不相识。”“青黛”因其典型又美丽的色彩,为唐诗所再创造。唐代之后,“青黛”所用更是数不尽数。如“细细金丝柳,重重青黛山”“青黛山边飞白鹭,绿杨堤畔泊渔船”“三春处处桃花雨,四顾茫茫青黛山”。除了远山,“青黛”亦可形容江河湖泊。唐人雍陶便有“疑是水仙梳洗处,一螺青黛镜中心”。唐代之后更有如“连山向晚更妩媚,落日澄江青黛色”“碧水澄青黛,危峰耸翠屏”等等。
利用外来的颜色进行形象化的描写,是唐诗一大特色。在现实中一度盛行的青黛,在诗人笔下异化。审美风尚衰落之后,指称颜色的“青黛”一词仍被使用,在唐诗中得到了更新与延续,可谓由实而入虚。正如薛爱华在《撒马尔罕的金桃》中所言:
“一只西里伯斯的白鹦,一条撒马尔罕的小狗……每一种东西都可能以不同的方式引发唐朝人的想象力,从而改变唐朝的生活模式。”
〔本文系2019年湖南省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“唐代前期西北边地军人日常生活研究”(19YBQ101)〕
「本文刊于《文史天地》2023年第11期」
「刘啸虎,湘潭大学碧泉书院·哲学与历史文化学院讲师,硕士生导师;陈淅,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硕士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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